2007年10月29日 星期一

讓與不讓之間

為什麼如此之難?不就一個起身嘛。

臺北捷運公司數月來大力推行「讓座」運動,包括變更座椅顏色、散發宣傳單、站務人員及演藝名人的廣播宣導,加上專用標籤貼紙,一波一波舖天蓋地而來。只要人一進捷運站,不管是看的聽的、軟的硬的都來,要你躲也躲不掉,簡直是緊迫盯人。如此亦可知這小小動作有多艱難了。至於成效如何,從我身上或可看出端倪。

淡水捷運站面山臨海,長條形的車站依著淡水河高高架起。人在候車台上,面向觀音山,眼望碧海藍天,風徐雲動,誰還理會背後的那一片喧擾呢。這是少有的時刻,月台兩側都沒有列車停靠。也只有這片刻,金黃色斜瓦屋頂下的淡水站,融入了廣闊的景緻裡,月台上的人就像在畫裡頭,一筆優美的線條也在此刻從不遠處慢慢地進入畫裡。列車停妥,當乘客散盡後,我緩緩起身步入車廂,意外的藍,長長的車廂裡頭每隔三五步就出現的近乎黑色的深藍色座椅驚嚇了我,也將我逼出畫裡,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博愛座改成這種顏色。

我欣賞這種顏色的博愛座,尤其是在淡水站候車台上乘客還不多的時候,它和四周的不協調藉由視覺刺激了腦神經,讓你很不會想要坐它。硬是要坐的話,也讓你覺得不舒服。這樣一來,空位多的時候你不會挑它;座位所剩無幾時,它冷沉的顏色則喚起捷運廣播的叮嚀說這是博愛座,是專供老弱婦孺殘疾人士所設置的。即便這令人不快的顏色和博愛無關,對我卻起了一定的嚇阻效果。

通常不論乘客有多少,即便空位遠多於搭乘人數,我們進車廂的速度總顯得相當迅速,倒也不枉了捷運二字。有時候快到車上的人還沒下,車外的人已箭步竄入車內,令人嘖舌。我曾思考過為什麼會這樣,擺明了每個人都會有位子,還急呼呼地要衝進車廂內。人嘛!沒位子的時候只想有個位子;一旦有了位子,就改想爭個好位子。就這麼哄哄兩下,車廂裡人出人進,感覺上似乎沒動過,其實已換了一批人。

有時候我會玩玩這個把戲,用想像力把自我從軀殼裡抽離出來,看看自己在捷運上是什麼樣子,偶而也會好奇地看看車廂裡的人都在做些什麼?有人動眼睛,像是看爽報、看Upaper…等書報雜誌,或觀窗外風景;動耳朵的則有聽音樂、聽外文的;動嘴吧的就講電話、聊天,別忘了還有動手的,像玩電動或是化妝。當然還有一派是不動的,沉思、發獃、閉目養神…等等,各有各的樣。但不管什麼樣,每個人總會很快地進入各自的狀態裡。

刺耳的響鈴傳來,預告列車即將出發。一般說來愈往臺北車站,上下車的頻率愈高,乘客也愈多。有人說臺灣已邁入高齡化社會,在捷運上看得出來此言不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會偷偷留意起是否有該讓座的對象,但不一定會讓座就是了。那時候我已然發現,哇,真要讓座給老人家的話,即使我從淡水起站上車,大概也坐不熱椅子,就得起身了。同一個門口,幾乎一兩站就有長者上車,那我還用坐嗎?這時候就看得出個人巧妙不同了,比較沒創意的就是裝睡,凡屬沒睡到腦歪身斜、口水直流的都歸於這一類,佔了一大部分。

有些則手持書本,低頭沉思,怎麼樣頭也不擡一下,讓人摸不著他是曉得不曉得該讓座了。這類人明顯少於裝睡型,但那是因為閱讀的人口本就不多。再一種是氣定神閑型的,他弱任他弱,我眼睛照樣睜得又大又亮的,自顧自的講電話、聽音樂、聊天。

我最佩服的是義無反顧型的,這類人可以大剌剌的坐在博愛座上,任由眼前老者隨著車子停停走走而搖搖擺擺,直似風中柳絲一般。縱使有人盯著他,臉上也毫無愧色。我對於能不顧別人異樣眼光,始終秉持自我無所畏懼的人素來激賞,做大事不就該這樣嗎!還有一類人稍微好些,屬裝瘋賣傻型,硬是不讓座,偏等到有人起身讓座,這才一副誠惶誠恐地從博愛座上彈起來,「阿嬤,你坐你坐。」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而我呢?除了「義無反顧」與「裝瘋賣傻」幹不來以外,好像輪著來。但是我有話要說。我在車上雖然裝睡,可我眼睛確實沒睜開;我看書,可我眼光確實沒離開書本;我有時候看似氣定神閑,其實我工作了一天,真的很累很虛弱。即使心裡頭不安,我總是能找到理由繼續坐著。

記得有次在關渡站,門尚未開妥,有位長輩咻地搶進車門,緊接著眼觀四面,她的視線、腳步未曾暫歇,一發現沒有空位,轉身就往另一側去,絕不戀棧。彷彿那電光火石的一覷,已看穿這個區域的人欠缺博愛之心。使我原本忐忑的心顯得更加急促,這也是我在車上多數時候的狀態。

不就起個身嗎,為什麼做不到呢?我常自問,偶爾還是在眼前就站著某位老弱婦孺時撫心自問。怎的就是起不了身,寧可內心翻攪,也不願勞動身體。其實倒也不全然是這樣。我總得先確定對象無誤,才不會冤枉嘛!而評斷該不該讓座才叫人費神,常常得花個好幾十秒從側面細細觀察,之後如果覺得該讓座,往往已過了一兩分鐘。想想這時候才欠身讓座,不免讓一車廂滿滿的人看出來我剛才的不願。這又讓我打了退堂鼓,是不是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人家會以為你不是沒愛心,是沒看見。

印象很深刻是有一回在北投站,手上翻著南懷瑾先生著述的【論語別裁】,當時我正埋頭於論語浩瀚的字裡行間苦苦思索而不得其要,不經意擡起頭,紛紛雪絲赫然落入了我的眼簾,那滿頭的銀亮下是一位身子骨十分硬朗的長者,雙眼炯炯平視。他半身對著我,隻手握住衝著門的那根最高最直的扶桿,那份神氣樣,竟像一株沾著藹藹白雪的高聳松樹一般。使我不油然地覺得應該不需要讓座才是,誰叫他這麼挺拔呢。頓時,千百個念頭掠過腦際。不消說你也知道,縱使心裡萬端思緒紛擾不止,終究還是讓與不讓而已。

臺北捷運公司為了推廣禮讓運動算是絞盡腦汁了,在九月份起試辦一項活動叫「捷運『心』文化 從『讓』座起」,並提供專用貼紙供民眾索取,希望乘客發揮愛心,適時主動讓座給貼有「博愛識別貼紙」的乘客。動機當然是善意的,只是以方才那位長者來看,那一頭花白,還得費事再往自己身上貼標籤說:「我蠻老了,拜託,讓個位子吧。」這是乞討嘛!何況看他那副神情該是說:「年輕人,要讓就讓,我可不會奢望你讓座。」這應當是大部份人希望維持的尊嚴,座位寧可用搶的,可不能用要的。文宣上另外寫著,「…民眾對於一般人使用博愛座的正當性與讓座時機,皆有各自看法。為提供明顯識別標示,避免有就座需求者因不好意思開口,或外觀不易辨別(如懷孕初期之孕婦),而喪失受讓座之機會,…」從內容來看,這項活動的基礎是認為現代人基本上還是想遵守禮節的,只是一定得有人先將標準訂個絲毫不差,該讓的我才讓,不能吃虧。由此可知,讓與不讓絕不是件單純的事。

有好幾次往返臺北車站與淡水站間,沿途雖然坐著,下車後竟然覺得好累。一路上心裡動個不停,觀察、思索、判斷幾乎沒停過,真比從頭到尾站一趟車還累人許多。後來好幾次我索性上車就找好位子死心站著,省掉一頓劇烈的掙扎,輕鬆多了。不過這終究是落了下乘,顯現出我起坐之間藏有巨大的心魔。我曾向朋友提起這個辦法,朋友說我幹嘛這麼死心眼,有位子不坐。你就先坐著,等會兒該讓的時候再站起來了不就好了。唉!殊不知兩片肉一黏上凳子,要分開就難了,我至今仍在努力搞清楚為什麼會這樣。

是不好意思嗎?還是怕人覺得你自視清高,又或者擔心同時也有人起身相讓,那多尷尬。為什麼不讓?怕人知道你並非誠心讓座,會被瞧不起嗎?不就起個身而已嘛,奇怪,怎麼如此之難。我很想理出頭緒來,那當下我究竟在想什麼。擔心好不容易跨過人群,結果他竟然說下站下車。萬一她只是胖不是孕婦。又萬一他碰巧是少年白。還是萬一他說不用了,彼此你推我讓不也難看。喔,怕難看,是嗎?千絲萬緒總非歸根究底的答案。

有一回上班時間車行經石牌、士林站左近吧,上來了一對母子。小小孩肩上揹著沉甸甸的書包,臉上似乎罩了一層寒霜。進車廂後小小孩逕往內側的車門邊走,定住後,背順勢一倒,讓書包壓著玻璃隔板,再一溜往地上一坐,相當熟悉俐落。母親就站在一旁,表情木然。無巧不巧,廣播竟在這時候響起:「…請讓座給老弱婦孺…,謝謝您的合作。」我盯著那對母子,沒看到她們臉上有任何的變化,或身體有任何的反應。此時我居然在座位上擔心著,這小小孩應該是每天通車上學,而他每天都得在車上經歷一次成人的冷漠,長大了會懂得禮讓嗎?又會養成什麼樣的價值觀呢?現在想想,枉費我f勤看書、學太極,真是白讀白學了,全都扔進馬桶裡沖掉算了。我記得法國宗教領袖以馬內利修女在所著的【活著,為了什麼?】裡提到他在六十二歲時將所有鍾愛的書本分贈他人,還燒掉付出多少努力所撰寫的那些珍貴的筆記本。以幾十年累積的知識、道理作為柴薪的這把火不知燃燒了多久,最終化作濃烈的煙霧飄散而去,還諸天地。她是火攻,我是想用水淹。道理從來不是拿來懂的;是要實踐的,光醉心於鑽研書上的道理而沒有行動終歸無用,那還不扔進馬桶沖掉做什麼呢?最起碼房子可以空出許多地方,圖個清爽。

當代科學如此發達,我要求捷運公司引進生物科技,在所有博愛座上加裝生物辨識晶片來解決這個問題。當晶片感應到有屁股坐上去即刻啟動偵測功能,一旦發現你不是老弱婦孺殘疾者,你不該坐博愛座,嘿!嘿…!它馬上賞你一頓,可以是針刺、電擊、重壓或灼熱。越沒資格坐的,力道越強。這不是逞罰,只不過是提醒他起而行,而且程度有別才公平。對於那些劣根性比我重的,不這麼搞,永遠辦不了。對於稍微好些的,賴在普通座上像我一樣的,因為目前生物技術還無法克服,只能道德勸說了。

想了這麼多,我也明白縱使我抱著慚愧的心,還是永遠找得到五花八門的藉口。倒底難在那兒,說穿了不就是自私、自利,不願利人而已,沒好處嘛。反正也不可能有人因為你不讓座而輕蔑你、否定你吧。說是這樣,每次搭捷運總有一番掙扎,也實在挺折騰人的。後來我慢慢發展出一種習慣,在車上要不就站著,假使坐著的話,除了睡得不醒人事以外,每站列車關門前鈴聲響起,我就會抬頭四顧,看看有沒有老弱婦孺殘疾人士,有的話馬上起身,不允許腦袋有任何反應時間想著任何理由,讓行動來領導心思。這麼一來即使你有任何想頭跑出來,你會發現此時你的屁股已經空了,接下來就容易了。這樣試過幾次,我的無為確實改善許多。

好不容易到了臺北車站,下了車也鬆了口氣。想想晚上還得搭回淡水,免不了又是一次人性的考驗,不知道過不過的了關。不論如何,總得一天好過一天,不能老是感嘆社會上亂象叢生,好像那都是別人造成的,和自己無關。我們習慣於像個科學家般觀察社會萬象,冷靜而且犀利,往往頭頭是道。可惜很容易忽略我們作為一名觀察者的同時,自身也是觀察物。也就是說無論我們感覺社會風氣如何,你我都是因子。如果我連一個無損於己的基本禮讓都做不到,那亂象則是因我而生。加油吧!


巫佣 96/10/29

5 則意見:

匿名 提到...

循例開了學會的部落格,近半個月的沉寂後,看見世宏師兄搭捷運的內心描述,足足陶醉了好一陣子。想起看「默劇」的心戲,再投射「讓與不讓之間」的劇情,令人會心莞爾。
人性貴乎「仁」,只要二人以上相處,能夠為他人著想,尊重、感恩、愛,人性光華面將能普照大地。學會裏如世宏師兄仁人君子乃學會之福,但願我會-台北藝術太極養生學會能在太極拳研修領域內,陰、陽為二的互動中,容入「讓與不讓之間」的細膩思維,發展學會「養生」文化。

鄭幸讚於95/10/30

匿名 提到...

巫佣師兄用現代人生活的眼光,體驗生活中自我最深層的領悟,獨特的思維方式和語言藝術,欣賞到某種生活的睿智和享受到某種難尋的樂趣。平心靜氣,輕鬆地,慢慢地品味此文章,或者您會開懷大笑,或者微笑,也可能不笑而陷入沉思,說不定您會有所體悟……無處不是太極的境界!

雲龍 敬上 96.10.31

巫佣 提到...

看到本幸師兄的留言,趕忙翻了一下我的署名,沒錯,留的是暱名「巫佣」,您又怎麼會曉得我是誰呢?因為感覺部落格上儘是幾支老筆桿,就搬出暱名來想充個人頭,看來許多人早就知道了。

前回蒙本幸師兄指導「親愛的...」用法大要,至今受益。我還擴大到姊姊身上,效果也一樣靈驗,真是感謝。

對於本幸師兄所言的仁,與雲龍師兄提及的無處不是太極,我也頗有同感。雖然我對學會的期望是意在拳外,但習練太極拳仍是學會的核心活動。有句話放在心上好些時候了,是我私下對於學會的理想,只沒想到竟然被本幸師兄一字道破,那是:「以武會友,以友輔仁,」與大家分享。

在這兒也尊請會裡的長輩們,就我知道像宜守、文雄師兄、海蘇師姐...等,也能不吝將您的心得與人生智慧轉換成隻字片語,在部落格上分享。讓我以及其他更多的人受益,即使多年後,在這兒都還能親炙您寶貴的人生體驗。

匿名 提到...

生活在繁忙的都市裡,愈來愈快的變化和節奏難免使人神經緊張,壓力重重。世宏師兄的慧眼觀自在,善於發現自己和不斷的向內觀看真實的自己,從而激發出來自身體內在的活力,身隨心動,動靜結合,只要我們善於發現和觀自在,生活中的太極是無處不在的。這種意境,也正是我所追求的!

Tiffany 敬上96/11/6

巫佣 提到...

又一次的掙扎,但這回不是為了讓不讓座,而是我在關渡站讓座的老先生,到了北投站要下車時竟拍拍我的背,示意要將座位還給我。我看看周圍的乘客,也就坐下了;才剛坐上,立刻就後悔了。

萬一等會兒又該讓座的話,會不會成了我一個人唱獨角戲,視同車所有坐著的人為無物嗎;這有失中國人的厚道吧!別人會不會以為我自命清高,明明就很想坐 — 這倒是真的。忖度著下車算了,要不起身到另一截車廂也行,避免到時候尷尬,只便宜某位站著的仁兄了。

我差點兒就要行動了,可想想這樣做不是很蠢嗎?耀明曾說我這人想得太複雜,還真不無道理,連沒影的事我都能轉那麼多想頭。即便等會兒真有老人家上車,而且還是我起身讓座的話,那該尷尬的人不是我吧,應該是和我一起在淡水上捷運的那幾位小姐先生,或是斜對面博愛座上的那位老兄,還裝睡著呢!

古語說的好:「世事難料,」到了芝山還是士林站吧,真又站進來一位老先生,你猜怎麼樣了呢?沒錯,短短半個鐘頭車程,我破天荒坐了兩次,站了兩回;就在元月2號那天。